夕拾
她的手,从未打碎过一面镜子,也从不握住笔以外的东西。而他的手总是用来拭干血迹,别人的或自己的。
他在世的时候常说:“兰龄,你该有一把梳子了。”然后他傻笑。每到这时,她就用细细白白的手捋一下她的发,示意她的发并不曾凌乱。
后来他死了。与他一道的人转告她 :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,兰龄,你该有一把梳子了;杀他的凶手名字叫——“辛恨”。
在那以后她做了两件事:给将开的菖蒲花洒上最后一瓯清水;买一把梳子。
——题记
沉寂了许久的天竟然下雨了。
她懒懒地撑开伞。地很湿,青砖上的泥土污了天街上每个姑娘的缎子鞋面。小商贩们纷纷收拾起摊铺四处躲跑。很快的,只剩下她孤身执伞而行。最后她倦了,走进街边空荡荡的酒铺。她知道,那一定是空荡荡的。因为辛恨在里面。
她果然在惯有的位置寻着了那个不饮酒的酒客。长眉、冷眼、平静的神情。
“你带了伞了。”他目光移也不移。
“外面在下雨。”她也迷离着眼睛说。
辛恨站起来,带上青斗笠走出去,经过她身边时说:“忘了这个地方离开这儿,别回头。”他出去了,像一阵风似的。她回头望望,自言自语:“菖蒲花就要开了吧。”
辛恨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表情的人,因为他没有任何情绪,当初杀他的时候想必也出奇地平静吧。半年前,她——一个叫司空兰龄的女人,空着手,只撑着一把碎花伞站在雨里,看辛恨杀人。她看到了血光,听见了对方的惨叫,然后直至看不到血光也听不见惨叫。也许空着手的女人是最微不足道的。辛恨没有杀她。每当看到她迷离的眼,辛恨就摆弄起窗前挂着的一枚黑色绳结,望着月和星。她目光迷离的时候,总是晚上。每个晚上,她都会用细细的指尖在庭前松软的泥土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弧代表什么。
辛恨并不像个成年的剑客。他甚至很不成熟,每次挥刀都恰如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:眼睛不犀利,表情不冷酷,没有剑客的敏感。他就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着。辛恨望着星空时的样子就像涉世未深的少年,单纯、无辜。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。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,她的他会死在一个心地简单如斯的剑客手里。他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败过,直到他满怀信心地和同伴们一起去迎战辛恨。
然而他死了。那一天同行的人说,是辛恨杀了他。他们还说,他最后,让他的兰龄去拥有一把梳子。她从心里看不起这种职业!可是他喜欢。辛恨……大概也喜欢吧?
她是女人,只会握笔。即使笔不在她手中,她的手依然可以记录下惊人的秘密。
为了他,她的笔,必须完成剑的使命。
今天,辛恨让她离开这儿,而不再让她观看。今天辛恨要面对的是谁?
辛恨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疲倦,抱着入鞘的凶器和衣倚在门前睡着了。辛恨睡着的样子也不像一个剑客:不机警、不谨慎、也不小心。他从不会保护任何人,尤其不会保护他自己。他流血了。伤口在膝盖上,约一寸长,一厘深。她叹了口气,迷离着眼睛,在庭前泥土上划出又一道弧。
“辛恨……”她低吟,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。
菖蒲花就要开了吧。
他们所在的竹屋许久不曾修补过了。她知道,这样的屋子经不起任何挫折。一场风或者一场雨,都可以把它摧毁。她从窗台轻轻地爬上屋顶去。细长、柔软,却异常锋利的竹篾划破了她洁白的指肚,血流出来。她吮了一口。
他活着的时候,从没有吮过她被划破的手指。他总是对她说:“兰龄,这只是一点小伤。坚强些吧。”因为他的脾气是坚强的。他一定要做的事,他喜欢的事,她不能够拉住他。所以她也必须坚强。现在她呼吸着尽可以软弱的空气。可他死了。
她从屋顶下来时,辛恨还没有醒,还倚在凉冰冰的门前。她忍不住哭起来了。但她必须在辛恨醒来之前止住眼泪。她是为了他,要“坚强”。
“他竟然会这样……真奇怪!”身后熟悉的声音说。
她回头。是忆,是他生前的伙伴,是那个转达给她他的遗言的人。她轻轻的道:“他一直是这样的。”忆冷笑一声:“是吗?那很好。”
“你有什么事?我们换别处去谈。”她便悄悄走开了。
竹林中。忆说:“兰龄,你甘心让他白死吗?你不。所以你这半年呆在这儿。你的笔在你手上,他看不见,辛恨也看不见,可我能看见。兰龄,你的笔在这半年里已经修成了剑。”
她淡淡地说:“你想怎么办?”
“你半个月后把这把剑交给我。我邀他决斗。”忆把眼色朝竹屋那边移去。
她愣了愣。“……好……好吧……你等着。”
辛恨出去时,她没有跟着。她知道辛恨的去处。辛恨回来时,她也没有问。她正坐着,对着一碗清水整理头发。她眼睛迷离着,看庭前的一道道弧。辛恨当然不知道这些弧的意义,但总是跳开了走,从不踏坏这些弧。她是很聪明的,把这些弧的形态、位置、长短都记在心里。她知道,这半个月,辛恨不会走出这竹屋百步以外。
然而她依然可以。
辛恨的“麻木”有时让她讨厌。她便在饭菜里添了一勺盐。那天,辛恨吃得不比平日开胃。又一次,她用盐罐给辛恨盛饭。她以前不是这样。辛恨还是一声不响地吃下去。她于是叹了口气,任辛恨麻木下去。
辛恨还是一如既往地,用单纯的眼睛平静地看星和月,抱着入鞘的凶器倚在门前睡去。
她的伤感忽然多了些,偶然会不知不觉给辛恨披上一袭薄衣,再悄悄走开。
天明时,她总能看到自己襟上地泪渍。她想起自己昨晚梦见他了。他傻笑着说:“……”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离菖蒲花开还有三天了。她终于把笔炼成了剑。忆得到了她的剑。
这一天,辛恨忽然平静地看着她迷离的眼睛。她一下子像被什么攫住了,冲辛恨轻轻地笑着,用她细细白白的手捋一下她的发。
这样的凝视她一共只接收到两次。第二次,是菖蒲花开的时候;也是决斗的日期。那天,菖蒲花的香弥散在她周围。她俯身,想从地上拾起什么。辛恨离开前忽然这样看着她,轻轻地说:“兰龄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就走了。
后来,她在辛恨倚过的地方看见用剑尖划出的一句话:
——兰龄,你该有一把梳子了。
她的泪终于流出来。
——“他”不会回来了!他会回来吗?
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为偶写的一篇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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